星期一, 11月 07, 2005

流浪者之歌

流浪者之歌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小說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台臺灣擁有廣大的讀者,特別為青年們喜歡閱讀的有「彷徨少年時」、「流浪者之歌」等。

「流浪者之歌」原名「Siddhartha」,顯然是赫塞受印度佛教影響,以「悉達多太子」為本影射出的一個人物。可是在書中又正式出現了釋迦牟尼,在祗樹給孤獨園中為大眾說法;四方信眾千里迢迢前來聆聽教示,感悟人生無常,求正信正覺。在眾多信眾中也有Siddhartha──年輕,剛剛結束了森中苦行的僧侶──他渴望心靈的修行,渴望親近覺悟者的智慧,但是,在眾多信眾皈依釋迦牟尼時,Siddhartha卻決定獨自離去,他相信真正的生命覺悟是要在生活中實踐的,是不能依賴他人的智慧的。

Siddhartha是不是悉達多太子?赫塞沒有給予正面的答案。蘇念秋先生在一九六八年的譯序中說:「Siddhartha原是如來佛的名字。在許多有關佛學的書刊中,國內一向將此名譯為『悉達多』。在『流浪者之歌』一書中,我把『悉達多】改為『西達塔』。在本書中,西達塔並不是如來佛。」

在赫塞的小說中,Siddhartha是不是如來佛,也許並不是重點。一個德國的文學家,從父祖輩傳教於印度的背景,對古老東方恆河岸邊的一個悟道者的故事發生了興趣,這個悟道者可以是悉達多到釋迦牟尼的心路歷程,也可以是一切眾生流浪生死的沈浮漂泊的心靈之旅罷。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曾經是許多西方的青年知識分子從家庭、學校、社會出走的年代。他們穿著簡樸,在路途中吃素淨的食物清水,他們結伴走向印度、尼泊爾,在深山林木間棲息靜坐,渴望另外一種生活。

當「嬉皮」文化被扭曲成大麻菸、迷幻藥、性濫交的同時,仍然有人靜坐在喜馬拉雅山古老的東方寺院中,聆聽自己內在安詳平和的聲音。他們真正瓦解顛覆了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資本主義的虛假威權與功利物質化的社會,然而他們並不叫囂,他們也並不吶喊控訴,做出激憤悲劇的被壓迫者的表情;他們只是靜靜的出走,如同一條河流,涓涓不斷,流過石隙,流過深谷,流過曠野平原,流過繁華如夢的城市,也流過久無人煙的廢墟墳塚...

那是一切心靈流浪者的必然道路罷,是悉達多走過的,也是千千萬萬在暗世中如燃燈般傳點下去的流浪者的心靈的燈光,如一條永恆之河,傳流不息。

不知道為什麼,許多朋友到了中年,會突然懷想起青年時候耽讀過的「流浪者之歌」。也許是再一次的出走罷,從叫囂的聲音中出走,從憤怒的人群中出走,從極端的愛恨中出走,從扭曲變形的臉孔中出走,走向內在一片寬和平坦的心境中去。

悉達多太子生於富足的宮中,但他若有不足,他覺得這被寵愛的身體,十分像一隻空的杯子,一個遺憾著不能裝滿自己的容器。

淨飯王這個父親,多麼擔憂悉達多萌出世之想,他以最富足的宮殿生活斷絕悉達多去看人世的悲苦。但是,悉達多還是看到了,他看到園丁翻土,土中掙紮求活的蟲蟻,生的悲苦,死的哀傷,他都看到了。

他從宮中到園林遊玩,打開四門,便看到了生、老、病、死。他看到路旁死屍,天真到對死亡無知,竟問侍從「死屍為何」?侍從回答說:從今以後,不復更見父母兄弟妻子眷屬,生死別離,如同木石,捐捨一切識知,故名死屍。

流浪者的路途,是從認識自己自身的限制開始的,生老病死,並不是外在的現象,也是自己逃脫不了的恐怖懼怕。

悉達多因此從宮中出走,走到苦修的路上,六年之間,日食一麻一麥,餓到肌骨嶙峋。飢餓、困乏,也許使流浪者更認識到了自己的身體。這個身體,是一種多麼卑微的存在,困於寒暖,困於飢飽,困於安逸與勞苦,困於愛欲的歡悅與嫉妒仇恨。

如果身體可以忍受荊棘刺穿,如果身體可以如岩石在冰寒中凍裂,如果身體被欲望之火燃燒,六年間,那一粒麻一粒麥,只是為了使身體延續著去知道身體的極限。

然而,身體並不就是生命!

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從這裏開始,與佛傳故事有了不同,告別釋迦的悉達多,如同河流的上游與下游的對話,他仍要經歷人世中的種種,他要踩入穢汙之中,他與妓女甘瑪拉歡媾無度,他成為奸惡吝嗇的商人賭徒,他在人世中還有種種未了的孽業,要一一償還。

悉達多最終仍是走向河流的,那一條生死並流的永恆之河,悉達多投身其間,從古老「奧義書」中的「唵──」的長音中聽到了生命無盡止的苦滅之聲,他觀河,聽水,他從一生擺渡的舟子身上學到了簡樸、勤勞、良善,也只是回來平凡安分做人而已。

「流浪者之歌」對生命有期待的生靈,仍是一首聽之不盡的曲調,仿佛「唵──」之一字,是開始,也是終了,是領悟,也是遺忘。


(作者:蔣勳.台灣)